胡耀邦考察五里店畜牧场

　　口述人：华文

　　1958年秋，正值党中央开完成都会议之后，中央领导同志到各地去视察。当时我在江北区委工作，任农工部副部长兼中苏友好人民公社党委书记。

　　一天，市委办公厅和团市委来电话通知说：“明天胡耀邦同志要来公社考察，准备中午饭。”并告知，由团市委书记曾德林陪同。我接到电话后，第一印象就是强烈地感觉到与往常接到的电话通知不同，称团中央第一书记为胡耀邦同志!热呼呼的，亲切感顿时油然而生。

　　是啊，虽然党中央早有明文规定，在党内不称“官衔”，一律称“同志”，但由于封建等级观念和传统习惯势力的纠缠，总是改不掉动辄就称“官”道“衔”的社会积习。接上面电话通知时，称中央领导同志为“同志”的，这还是第一次。

　　第二天，我与江北区委书记薛振鲁在公社办的五里店畜牧场门口恭候。胡耀邦一下车，就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生龙活虎，又说又比，潇洒自如、谈笑风生。不等人介绍，他就问：“哪个是公社书记?”“哪个是区委书记?”

　　我们上去作了自我介绍，胡耀邦不作休息，马上说：“好!我们边走边看。”

　　当时的五里店畜牧场，是成立公社时由分散的一家一户喂猪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大型畜牧场，喂有600头左右良种猪、肥猪，号称“千猪场”。在几十年前可算是规模很大的养猪场了。由于在科学饲养、科学实验等方面有新的管理办法，故得到上级的重视和关怀。

　　按参观路线，我们先去看清一色的良种猪场，它是由东北猪和本地良种猪杂交配窝，取名为“渝白猪”。生长快、瘦肉型，当年出槽，共有180头左右圈存母猪，全身雪白，清洁卫生。一进门，看见这些肉滚滚的白猪，胡耀邦就非常高兴，连声说：“好!好!好!”接着便详细地一一询问良种猪的来历和管理方法。

　　突然，他发现在猪圈内的每扇门、窗上都放有一盆茉莉花，就非常惊奇地问我：“猪圈上放一盆茉莉花干什么?”

　　我一时语塞，答不出来。可我心里明白：早些时候曾通知说朱总司令要来公社参观，为了在朱总司令参观时减少一些猪圈里的异味，故在每一扇门窗放一盆茉莉花，以便增加香味。我不敢说出真情，只好含含糊糊地回答：“可以调剂空气。”他似乎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立即指出：“公社畜牧场首先要考虑农村一家一户，哪有农家喂猪要在窗口上放花，能办到吗?”胡耀邦还反复用他那浓重的湖南腔语重心长地强调：公社考虑问题始终都应从中国农村的大多数、特别是家家户户出发。接着，他又用非常通俗非常有哲理的比喻告诉我：“农民不喂猪，好比秀才不读书。家家户户放一盆花，全中国要放多少盆花?现在有这个必要吗?”

　　在视察中，他扭头问我：“每一排猪场的尾端放两只山羊，这是为什么?”我回答说：“这是我们搞的试验，山羊的身上能发出一种气味，母猪闻到这种气味后，能促使它提早发情，可以提早配窝，多产仔猪!”这一点胡耀邦听了比较满意，他高兴地说：“好!公社就要做这方面的科学试验。”

　　之后，胡耀邦回北京后，在中央团校作报告时，对五里店畜牧场作了充分的肯定，但对猪圈窗口放一盆花之事仍认为不适合中国农村的现实(这是团市委一位干部在中央团校学习后，转告我的)。

　　当胡耀邦参观到肥猪场，对假母猪人工授精试验，药物蒸汽治疗猪病、饲料切碎、饲料输送、配料配方等，都一一详细地作了询问，尤其对我们汇报到假母猪人工授精时，他非常感兴趣，表示一定要亲自看。

　　参观完这个过程，胡耀邦又兴趣盎然地询问了精液的保管以及如何使用等诸多技术细节，听完后他十分高兴，说：“好!这个试验应该推广，这是发展良种猪源的好办法!”

　　最后，我们陪同胡耀邦参观了“卫星猪场”，所谓“书记的高产试验田”。我立即发现胡耀邦站在“卫星猪”圈旁沉思不语，久久不离。此时，我还在一味介绍和汇报：“卫星猪”经过训练，听到打铃声可以按时吃食，按时去大小便等。胡耀邦突然岔断了我的话头：“这猪究竟有多重?”同时表示，一定要亲自过目。

　　我们让猪群一一通过地磅过称，每只猪都在足足500斤以上。胡耀邦突然发出一阵很不自然的苦笑，接着，他语气沉重地说：“一头猪养到500斤，猪肉还能吃吗?肚腑内脏还能吃吗?”刹那间，他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我们中国的老祖宗喂猪都是在130斤左右出槽，肉味鲜。‘放卫星’只能去骗洋人，广大农村能接受吗?”

　　只从这短短的几句话，我就觉察到胡耀邦对所谓“放卫星”是持有不同看法的，他肯定是带着十分沉重的心情在考察人民公社的“优越性”。现在回忆起来，当年在我党内部急功近利的“浮夸风”，真是害死人啊!

　　正是因为胡耀邦办事认真严谨，敢讲真话，正直无私，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连临离猪场时，当我指着猪场下面的一个大蓄粪池，介绍说是准备用来沼气发电的，是在整石山上用人力硬打出来的，足足有七米多深。他一言不语，弯腰从一块地上拾起石头，举手用力向粪池中央扔去，只听粪池中“咕嗵”一声，溅出高高的粪水花，这才点点头说：“差不多!”

　　整整三个多小时的视察这才结束，我们返回畜牧场会议室。因为畜牧场地方狭窄，只有一条狭小的走廊进会议室。按过去接待省市以上领导同志的规格，首长进入会议室后，招待员依次进会议室：一个送毛巾，一个送茶，一个送烟，一个送水果，然后是搞保卫工作的，再然后是一大批当地的、上面的，随从的……看到这种情况，胡耀邦急急忙忙连连摆手，说：“有这个必要性吗?有这个必要吗?一切从简，放那么多年轻人在公社接待，农村的农活谁去干?”

　　陪同的曾德林意识到胡耀邦的心情，急忙处理，只倒一杯茶和只送一次毛巾，其余人员通通退场。他还立即拉着我出门，急急地问：“中午饭是如何准备的?”我说：“都是按接待中央领导同志的规格办的。曾德林说：“一切从简，一切从简!四菜一汤，不上酒水!”于是，中午饭原先安排的菜单临时全部更改。

　　饭店汇报时，我按平常的惯例，拿出预先准备好的本子，作常规性的汇报。胡耀邦立刻制止说：“今天不是汇报。你把本子放下，我问你答。”

　　我心中一怔，感到非常紧张，我接待过的首长之中，很少有这种“我问你答”的，不知将从哪里问起。接着，胡耀邦从郊区为城市服务的方针、蔬菜基地建设、工农关系、农村生活、收益分配、来往接待等逐项有条不紊地开始询问。当我汇报到公社的接待任务太多时，胡耀邦插话说：“不管你有多忙，千头万绪，到了晚上你要把一天的工作像蓄水池一样把它蓄下来，再像放电影一样把明天的事在脑子里过一遍。做什么，怎么做，讲什么，怎样讲，都要心中有稿。”

　　这是胡耀邦在30年前教导我的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就这一段话一直伴随着我，在我后来的几十年中，每到晚上都要思考一遍，已经养成了习惯。

　　在我的汇报过程中，胡耀邦还插话询问：“我们中国的老祖宗留给我们子孙后代的全国有名的良种猪到底有几种?”我紧张地思索了片刻，只能想起四种，其他就再也想不起来了。结果，由胡耀邦给我补充了四种。后来我翻阅了有关资料，全国的良种猪属于祖宗传下来的果然是八种。

　　这“一问一答”给我一个深刻的启迪，即使像胡耀邦这样身居高位，也要像小学生一样好学不止，既要锲而不舍地攻读书本知识，更要以人民中普通一员的身份，深入实际调查研究，从实践中学习。

　　(华文，时任江北区委农工部副部长兼中苏友好人民公社党委书记，全程接待了胡耀邦在五里店畜牧场的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