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唐祖美
1948年夏季,川东特委第一工委领导的武装斗争地区(梁平、达县、大竹三县交界处)斗争失败。我撤回重庆,由第一工委书记邓照明直接领导。
我与邓照明在临江门沧白纪念堂附近的街上见面后,他介绍了当前国内形势,随后话锋一转,突然问看到过《挺进报》没有?提到《挺进报》,我眼前立刻出现那些用粉红色、浅蓝色的光滑的薄薄的打字纸刻印的油印小报,它给我们带来胜利的消息和毛主席、党中央的声音,我们视如珍宝,常在进步同学手中传递。
我说:“当然知道,我们经常传看,还组织小组学习哩!”
邓照明高兴地笑了笑,似乎对他即将做的事更有了把握。接着他告诉我,原来搞《挺进报》的几个同志,一个已被捕关在监狱,一个去了香港,一个去了贵州,《挺进报》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他紧接着问我:“你家住哪里,环境如何?”我有些愕然,不知道他的用意,我如实地告诉了他,我家在江北陈家馆附近的适中村,租了当时被称为“官家大洋房”的半幢楼房,上下楼足有四间大房间,父母、弟妹、佣人魏大娘住楼下,我和大姐、大妹住楼上,大姐目前在南京教育部工作,实际上只有我和大妹二人住(重庆解放后为陈家馆初小,适中村小学校址)。
“房东是什么人?”邓照明问得很详细。我一一回答:“房东姓徐,是名中医,在城里看脉,只是偶尔回家一次。徐太太深居简出,与外界没有多少往来,人很好,和蔼可亲。”
邓照明满面笑容,大声说:“这太好了,太好了。”然后他严肃地说:“情况是这样的:解放战争进行得很顺利,现已进入全国大反攻,为了配合解放大军的进程,我们也要开展各种斗争。《挺进报》被敌人破坏后,党中央的指示精神和鼓舞人心的胜利消息,都无法传达给我们的同志,因此我们决定恢复《挺进报》,继续发挥它团结教育群众的作用。”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我趁此表示了极为赞同的思想。他接着说下去:“我们已初步研究过,由你和你的老师李郁萄(即李累)和程谦谋,组成《挺进报》特支,组长是李累,他负责收听、编辑,你负责刻印,程谦谋负责传送发行。你的家庭环境很单纯,很适合做这工作,当然,也需要随时保持革命的警惕性。”
负责刻印《挺进报》?当年2月我才在梁山大平寨入党,现在就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真有些受宠若惊了。我说:“原来的《挺进报》字写得很小,又很清晰整齐,我的字写得很乱,合适吗?”
邓照明说:“字写得好坏是次要的,内容是最重要的。你可以练习一下仿宋体,既能提高刻印的清晰度,又是一个防范措施,使敌人难以认出刻写者的笔迹。”
关于恢复后的《挺进报》办报方针,邓照明郑重交代,要汲取前届《挺进报》的经验教训,不能再搞对敌攻心,要以党员和进步分子为主要阅读对象,也不扩大发行范围,内容以战局报导、政局评论为主,也可适当加些地方局势的分析。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过去在小说中看到某些革命者搞地下刊物时,就认为从事这种工作,生活才有意义,现在,我也直接投入这种斗争了。虽然风险很大,但它的重要性使我义不容辞,它的神秘性很吸引人。我很兴奋。第二天,我就到李累的家里去了。李累是1946年从中原解放区突围出来的共产党员,那时在民建中学教初中语文,他没有直接教我的课,却是引导我投入革命活动的导师,这比一般的教师更重要、更可贵。他实际是民建中学党组织的负责人,学校的一切革命活动,如组织学生阅读“七大”文献,演唱冼星海、聂耳的革命歌曲,朗诵艾青、马凡陀的革命诗歌,组织“六一社”等,都是在他的指导下进行的。当时,我们不可能详细知道他的革命经历,但对他十分信赖,我们到达县、梁山等地区搞武装斗争,也是他亲自组织的,因此,听说在他领导下搞《挺进报》,非常高兴,感到有了依靠。
李累在家中用收音机收听新华社的广播,把解放大军胜利进军的喜讯记录下来,编写成稿件,我隔几天就要到他家去取一次稿件。
取回稿件放在什么地方好呢?抽屉里显然是不行的;经常放信和钱的枕头下也不成,一翻就着;书柜里也不保险,就像穷人家偶然拾得金银宝贝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才好。似乎无论放在哪里,都会被一双双眼睛盯着,何况这还是与被捕、坐牢、严刑拷打、生命、鲜血联系在一起的事。我们俩东张西望,东寻西找,突然发现在后面小屋的墙角里,放了一个竹制蒸笼,上面积满灰尘,知道它是长期受冷落,只在过年过节时才风光一两次。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好地方,即使特务进了门,也难以想像蒸笼里会藏有《挺进报》的秘密稿件。自那以后,我每次进房的第一眼就是看那蒸笼在不在,只要它安然无恙地蹲在角落里,我就放心愉快地哼着歌曲去做别的事情。
有一次我刚从李累老师那里拿了稿件回来,一眼瞧去,蒸笼不见了。这非同小可,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下楼去问母亲:“楼上的蒸笼怎么不见了?”母亲见我惊惊惶惶的,很不以为然地说:“我当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前面吴太太家来了客,借蒸笼去蒸丸子去了。”我不顾一切地问:“拿去多久了?”母亲说:“刚走一会,说不定还在路上哩。”我二话没说,拔脚就拼命往外跑。果然,吴太太还兴致勃勃地走在田坎上哩!我跑上去说:“吴太太,对不起,我来了好几个同学,他们想吃粉蒸肉,我中午用了,下午就跟你送来。”我边说边就不客气地从她手中拿过蒸笼。后来,吴太太对我母亲说:“你们四小姐好小气,拿走了的蒸笼硬给要了回去。”母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实际上她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邓照明还指示,为了不致引人怀疑,要我继续到学校读书,以学生身份作掩护。当时大小学校招生已过,只有西南美术专科学校还在招生,但学费十分昂贵,一学期要付70个银元。我在哪里去拿70枚银元呢?我只好写信给在南京教育部工作的大姐,希望她支持。很快大姐就把她为买大衣而多年积累的70个银元寄给我,我进了西南美专的音乐系。只要稿件足以刻印一期,不管上什么课,我都缺课去刻印《挺进报》。
稿件拿回家,深更半夜待家人熟睡,我就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展开蜡纸,一支铁笔,一块钢板,一笔一笔地刻画起来,我的字写不小,也写不工整,一张蜡纸写不了几篇稿件,练习仿宋体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心中常为此愧疚,但当时又只能如此。蜡纸刻完就要印刷,在白色恐怖环境里,家里置放油印机是很危险的,所以按邓照明的交待,用一块较大的玻板作底板,上面按蜡纸大小涂满油墨,再将刻好的蜡纸反面贴上去,在蜡纸背面铺上纸张,用毛刷轻轻地刷一下,揭起来就是一张《挺进报》。刊头《挺进报》三个醒目的大字依然保留。这是我把原有的《挺进报》找来一张,把蜡纸蒙在上面,依样画葫芦地一笔一笔勾勒出来的。当第一张《挺进报》出现在面前时,我禁不住低声欢呼起“乌拉”来(这是从苏联小说中学来的俄语)。这么一张要付出鲜血甚至生命作代价的秘密报纸,居然从我的手中诞生,我感到十分自豪。
当时,我的大妹唐祖蓉,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中学生,但是她在我和她老师的影响下,早已具有革命思想。小学时,她就是学生自治会的主席。她年纪虽小,但很稳重,不乱讲话,我信得过她。她经受多次革命的锻炼和考验后,我更信任她了。只要她在家(她平时在学校住读)我要油印时,就把她叫醒,要她帮助我。她尽管睡眼惺忪,睡意朦胧,但一听说是印《挺进报》就立刻起床。我们姐妹俩就这样常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屏住声息紧张愉快地工作着。直到一张张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挺进报》整齐地躺在书桌上,把一盆盆洗去油污的脏水端到楼下倒掉以后,我们才躺到床上去睡觉。有一次唐祖蓉端污水到楼下时,把母亲惊醒了,大声问:“你们深更半夜的在搞什么?”唐祖蓉说:“四姐在写信,把蓝墨水打倒了。”“明天早上擦就行了嘛!”“马上擦擦得干净些。”就这么搪塞过去了。
印好的《挺进报》我用衣服把它包好放在一个绿色的带拉链的提包里。当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安全措施,就这样给程谦谋送去。程谦谋是一个出色的戏剧工作者,他的家在神仙洞街的一座三层楼房内,他接到《挺进报》再分送到有联系的人手中。发行的渠道也不只一条,有时又叫我提着绿提包送到宋禾处。宋禾又名宋智开,以西南煤矿公司职员的身份作掩护,担任邓照明的联络员。我这么提着装有《挺进报》的提包,在重庆市的大街上走来走去,除了一次因戒严不能到解放碑,我立即绕道而行之外,没有碰到过什么危险,也许我当时年轻,是极为普通的女学生,更未发生叛徒出卖的事,因此,敌人搜索的目光尚未射到我的身上。
从1948年的夏季到1949年春季,在短短半年多时间内,我们大约出过七八期有“挺进报”三个大字作刊头的《挺进报》,内容主要是解放军胜利的军事消息,不时也有中央根据革命形势制订作出的方针、政策,似乎还刻过一次《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最后一次是刻的刘少奇批判南斯拉夫脱离共产国际情报局的论文《国际主义与民族主义》。这篇文章很长,以我写的大个字,不知道要刻多少张蜡纸。后来我知道社会大学的吴声会写仿宋体,字小又工整,便请他带回家里去刻,果然刻得不错。我与程谦谋虽有分工,他不负责刻板,但有时他也刻印,有一次,我与他就带着工具到他的女朋友、我的老同学胡珂在南岸的老家去刻印。
1948年12月25日,程谦谋被捕。李累老师决定《挺进报》暂停,并要我立即转移,他也离开了家。我到我一位表姐家住了一星期。后来得到李累的通知,去他家碰头时,他说:“现已了解谦谋被捕是因戏剧界的事,与《挺进报》无关。谦谋是好样的,看来,关于《挺进报》,他什么也没有讲。《挺进报》可以继续出刊。”我们又继续了以前的工作,没有发生什么问题,这得感谢程谦谋对党组织的忠诚,对革命的坚贞,对战友的热爱与关怀。
(唐祖美,当时是《挺进报》特支成员,负责印刻工作。)
(编辑 周蜜)